读汪曾祺三十年

字数:1,245 2023年04月21日 汽笛

  王民
  梁文道评价汪曾祺,说老爷子的文章,是一碗白粥,熬得刚刚好。对此,我深有同感。
  我年少时,有一次在某中学门口等人,去早了,就蹲在路边旧书摊,摸起本书读了起来。那是一本漓江出版社的《汪曾祺自选集》,封面浅绿色,封二是老头的一张黑白照片,慈眉善目的。开头是几首诗,然后是散文、小说。一九八七年出版的,定价好像是五块多。
  那天是我第一次读汪老爷子,翻开的是《受戒》,比较长,正看到小女孩英子问小和尚明海,我给你当老婆,你要不要?那边同伴连声催促:来了来了,放学了。
  我问了问价,又摸摸兜,没带钱。我跟同伴借钱,同伴也没钱。我在刚才看的那页折了个角,合上书,在手上拍拍,跟老板说:“给我留着,明天来买。”
  这一拍就一直没放下。杂志里找,书店里翻。头些年老爷子的书还不多,买到的薄薄的几本集子,包括最早那本老爷子的自选集,都翻来覆去地看卷了边儿。老头笔下的人物,是怎样叹气怎样说笑,怎样过日子的,差不多也铭记于心了。
  《黄油烙饼》,七岁的小男孩第一次经历了什么叫“死”,“死”就是“没有”了。他闻着枕头上,奶奶留下的头发的气味。他哭了。奶奶是饿死的。他跟着爸爸走了,带着奶奶给他做的两双新鞋,和没舍得吃的一罐黄油。结尾,妈妈用这罐黄油,给他做了黄油烙饼,真好吃,他忽然咧开嘴哭了,高叫了一声:“奶奶!”烙饼是甜的,眼泪是咸的。
  读着读着眼就花了,看见了我姥姥,往我热腾腾的粥碗里,放了勺绵白糖,白糖一点点一点点,慢慢往下陷,直到看不见了。我姥姥去世时,我才上小学,对她的记忆实在不多,这一勺绵白糖,却永远忘不了。
  《故里三陈》里,骑着白马的医生陈小手,为团长的女人接生,救了大人孩子两条命,最后被团长一枪打下马来——“我的女人,凭什么让别人摸来摸去!”
  结尾只有七个字——团长觉得怪委屈。
  看完愣半天,不知道该骂谁?那是个什么样的世道啊。
  老爷子好像不大写爱情。《大淖记事》,淖这个字念“脑”,一般人肯定不认识,我也是查了字典才认识的。十一子被人毒打得奄奄一息。巧云一口一口,给他灌偏方——一碗尿碱汤。喂着喂着,“不知道为什么,她自己也尝了一口。”
  老爷子后来说,写这一句时,他流泪了。我读的时候也是。想起小时候,我爸得肝炎,我妈给他熬中药,黑黑的一碗,也是那么尝了一口。读了那么多小说,我再没有看到过,这么好的爱情。
  还有个很短的短篇,《职业》,只有一两千字吧。每天挎着篮子走街串巷,吆喝着卖小吃的孩子,很懂事,低着头,不理会那些跟在他后面起哄、唱童谣讥讽他的孩子们。终于有一天,可能是过节吧,孩子穿一身新,没挎篮子,走在巷子里,看看四下无人,放开嗓子,来了一句他天天听的童谣。
  我看笑了。放下书瞎想,又有点儿心酸,仿佛我就是那个孩子,那就是我的童年。真是一种淡淡的沉痛,薄薄的温暖。
  一晃,读老爷子快三十年了。老爷子走了也二十年了。书柜里又添了一套四卷本的汪曾祺文集,厚厚的,隔着玻璃望去,让人很踏实。
  老爷子说过:活着多好啊,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,也是使人觉得,活着多好啊。
  是啊,多好啊。他把那些寂寞和温暖,向往和思念,永远留在了人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