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家玉
还没有我时,一连生了两个女孩的母亲受着奶奶的欺负。后来有了我,但叔叔的儿子已经在前,奶奶对母亲和大姐二姐的冷脸依然不放下。叔叔也以“殿下”自居,在母亲面前耀武扬威。母亲隐忍着,苦水淹心。
不声不响的母亲把宝押在我身上,为我取名“玉”,脑后留着“小鳖尾(寓意长命百岁)”。虚龄八岁时,母亲才把我送进学校——家乡有“八成”之言,母亲认定就是说给我的。
小鳖尾要留到十二岁,剃掉时有仪式,规矩得很。母亲送我到学校报名时,老师说小鳖尾不能留;母亲二话没说,拉着我回到家,“咔哧”剪了,又拉着我去学校,我被拽得一路小跑。
开学那天,母亲裁剪旧衣服给我缝了只蓝布书包,用卖鸡蛋的钱,为我买了一盏村里娶新媳妇才能用到的罩灯——带玻璃罩的煤油灯。尽管那时我们家很穷,鸡蛋是家里的油瓶子盐罐子。
每天晚上,我在灯下写作业,母亲在旁边补衣服。母亲视力不济,向灯凑得很近,头发便整个浴在灯光里,偶有鬓上翘起的一根,被光浸透了,亮晶晶的,梢尖微红,像要滴下光来。是的,光是顺着母亲的头发滴到了眸中、流到了手上,缝进衣衫,密密实实,要不我的破衣裳怎么如此贴身暖和!
那是端午节前的一个中午,我生病在家休养了一个星期后,不愿再上学了。那时是春季入学,我读一年级。父亲蹲在我面前哄啊劝啊,甚至摘下还没成熟的桃子塞进书包里,我也赖着不动。父亲很无奈,生气下田去了,不再管我。我刚想松口气,母亲突然风一般地出了厨房,脸如寒霜,解下围裙往地上一摔,二话不说,伸手把我从凳子上薅起来,“啪啪”两巴掌甩在我的光脊梁上,我本能地跳起来,不由自主地迈出了腿。伴着哭声和巴掌声,我流星似的往学校跑,母亲紧跟在身后,我的脚步稍微慢一慢,巴掌便“啪啪”落下……晚上,母亲小心翼翼地脱去我的衬衫,脊背火辣辣地疼,手指印还清晰可见。父亲埋怨她下手太重。她让我趴在床上,用柔软的破棉布蘸着熬好的杂树头水,轻轻地轻轻地为我搽洗,一下、一下……“吧嗒吧嗒”,母亲滚热的泪珠落到我的背上……
母亲用额头试试我的背不再烫了,便搀我起来,把她的褂子披在我的身上,点亮罩灯,用旧棉花把灯罩揩了又揩。我抹干泪水,忍着背痛,工工整整地写起作业;母亲双手垂成个“V”字,低着头,倚在桌旁;她在想什么,我不知道,只是担心灯花儿落下来,惊扰了母亲的心思。
从小到大,母亲只打过我这一次,但巴掌打到了我的骨子里,至今犹在。
1983年,我高考中榜,成为村里第一位大学生,母亲花钱请乡放映员在村里放了场电影。放映前,母亲请奶奶代表全家在喇叭里说说感谢乡邻的话。奶奶竟一直夸奖母亲、感谢母亲,声音颤颤的,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,哽咽不止……
后来,奶奶病故的时候,母亲让我一个人出钱,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;没过两年,53岁的叔叔也患食道癌去世。叔叔家因治病而负债累累,父亲想让我为叔叔买口棺材,娘不同意,她说活着的人要吃饭,便把钱给了婶婶。这两件事和考取大学一样,为我赢得了名声,为父母争得了脸面。事情过后,我才理解母亲的苦心独运,便更加佩服母亲,敬重母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