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冉冉
城墙根的蝉鸣响起,风里裹着湖底的潮气,混着莲藕的青腥,从南京解放门的方向溜进来。
老房子的木窗棂被晒得发烫,手指搭上去,能摸到和小时候一样的温度——那时候总觉得南京城墙是一道神奇的屏障,墙这边是青砖灰瓦的巷弄,墙那边就是铺天盖地的绿,还有那能把我整个人泡软的玄武湖。爸爸的自行车曾是我童年最稳当的座驾,清晨五点多,天刚洇出鱼肚白,他就会喊我:“走,趁凉去。”车铃声穿过晨光里的城墙洞,一进玄武门,风就忽然变得不一样了,带着水汽往领口里钻。
樱洲的樱花树林早落尽了花瓣,枝叶却绿得发亮。自行车碾过青草覆盖的小路,惊起几只麻雀,爸爸的白衬衫后背很快洇出浅痕。我坐在后座,数着路边的石灯笼,看他把车蹬得像小船,劈开一湖的热气。
梁州的九曲桥边永远聚着喂鱼的人,爸爸会从口袋里摸出半个馒头,撕成碎屑递给我。湖水里的锦鲤早成了精,只要有人影晃动,就有大片的红浪涌过来,尾鳍扫过水面,溅起的水珠落在胳膊上,凉丝丝的。我总嫌馒头不够,爸爸就笑着说:“那明天再来呀!”阳光透过树叶落下来,在他鬓角的汗珠上晃,那些光像碎金子,和湖面上的波光融在一起,晃得小小的我眼花。
如今,我也成了那个早起的人,牵着女儿软软的小手穿过城墙洞时,她的凉鞋踩在青石板上,发出的声响和我小时候的塑料凉鞋声一模一样。樱洲的草地还是老样子,草叶尖挂着露珠,女儿跑起来像只小鹿,裙摆扫过草叶,惊起的露水沾在脚踝上,凉得她咯咯笑。
“妈妈,你看!”她指着梁州的方向,那里的湖水一片辽阔。我们坐在我儿时喂鱼的石阶上,她学着我的样子撕馒头,碎屑刚落进水里,就有红影从深处游来。女儿的手指被溅起的水珠打湿,吓得她缩回手。
风从湖面漫过来,吹起她额前的碎发,也吹起我鬓角的一缕。远处有老人在打太极,收音机里的评弹咿咿呀呀,和柳叶的沙沙声缠在一起。我忽然想起爸爸当年的话,原来有些清凉是会遗传的,就像这湖水里的红鲤,就像这城墙边的风,一代一代,把时间酿成了蜜。
走的时候,女儿非要把剩下的面包喂完。天气已经热起来了,我看着她蹲在石阶上的背影,忽然觉得,玄武湖从来没离开过——它藏在锦鲤的鳞片里,藏在自行车碾过草地的声响里,藏在两代人的掌心温度里。只要我们愿意,随时都能捞起一把,带着甜,带着凉,带着过不完的、慢悠悠的幸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