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声
刚入职客运岗位那天,父亲送我到车站。初秋的风裹着站台的煤烟味,他从包里掏出那本铁路工作手册时,我看见封皮边角已经磨出了棉絮,那是他跑了二十多年货运列车留下的痕迹。他没多说别的,只把手册按在我手里,指腹反复摩挲封面上褪色的“安全生产”烫金大字,指节因为用力微微发白:“客运这行,眼里得有乘客,心里得装着路,再远的旅程,也得让每个人觉得踏实。”在后来二十年的铁路生涯里,这本手册一直放在我上班用的行李箱里。手册扉页上,他年轻时用钢笔写的“多帮一把,少推一次”还清晰可辨,这句话像一粒裹着体温的种子,落进我心里,慢慢抽枝展叶,长成了始终亮在眼前的树。
工作第三年的春运,我值乘合肥到成都的临客。腊月二十七的车厢里,连行李架上都塞满了鼓鼓的蛇皮袋,空气里混着泡面味、汗味和孩子的哭闹声。我刚帮一位大爷把行李箱塞进座位底下,就听见人群里传来细碎的磕碰声——一位老奶奶怀里抱着裹得严实的孩子,臂弯里挎着三个扎着麻绳的布包,布角还露着几穗玉米。她的棉鞋被挤得踩变形了,每走一步都要扶着旁边的座位背,额角的汗顺着花白的鬓角往下淌,在棉袄领口洇出一小片湿痕。
我挤过去想帮她找座位,邻座的年轻男人却突然把胳膊搭在椅背上:“我这座位也是抢了半天才有的,凭啥让给她?”周围的人要么低头,要么盯着窗外,连孩子的哭闹声都好像轻了几分。我僵在原地,看着老奶奶怀里的孩子被挤得皱起眉头,小嘴抿成一条线,父亲那句“眼里得有乘客”突然在耳边响起来,比车厢里的广播还清晰。
我咬了咬牙,把自己乘务间的折叠座搬出来,扶着老奶奶坐下,又把自己的大衣裹在孩子身上。一路上,老奶奶总把大衣往我这边推:“孩子,你坐会儿,我靠着就行。”我蹲在她脚边,帮孩子把踢开的被子掖好:“您带着孩子熬长途,比我累多了。”快到成都站时,她从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,里面装着晒干的红枣,硬往我口袋里塞:“这是家里树上结的,没打农药,你泡水喝。这趟车挤得慌,可你让我心里暖得很。”红枣的纹路里还沾着点土,我攥在手里,忽然懂了父亲说的“踏实”——不是手册上的大道理,是帮乘客扛一次勒手的行李,是在拥挤的车厢里让一个座位,是在别人难的时候,伸出去的那只手。
后来我成了客运值班员,还评上了“先进个人”。表彰大会那天,站在台上接过红色证书时,台下的闪光灯晃得我眼睛发花,可父亲那句“心里得装着路”突然冒出来,像站台的冷风一样清醒。我望着台下那些穿着新制服、眼神懵懂的年轻人,想起自己刚入职时的模样:第一次值乘时,把乘客的保温杯打翻在裤腿上,慌得手忙脚乱;暴雨天帮乘客搬行李,摔在站台的积水里,膝盖青了一大片;还有无数个深夜,在列车连接处核对乘客信息,哈气在登记表上结成白霜。原来这份荣誉不是终点,是提醒我得把服务做得更细——就像父亲当年在货运列车上,会把货物的绑带反复检查三遍。
从那以后,我总在乘务包里备着三样东西:小毯子,给带婴儿的乘客;放大镜,帮老人看车票信息;还有手写的便签纸,把到站时间、换乘站台都写得清清楚楚。有一次遇到两位老人因为靠窗座位争执,我没急着劝,先给他们递了杯热茶水。大爷喝了口茶,叹着气说:“孩子,我老伴儿有青光眼,靠窗能多看点亮。”大妈也软了语气:“我就是想靠过道,方便去厕所。”最后我协调了邻座的乘客,换了个双方都满意的座位。同事说我越来越“会”跟乘客打交道,可我知道,是父亲的话在提醒我:别因为干得久了,就忘了刚开始的认真。
去年冬天,父亲来车站看我。那天我正在帮一位老先生搬行李箱,箱子轮子卡在站台的缝隙里,我蹲下身,用钥匙一点点抠里面的碎石子。老先生忽然拉过父亲,指着我笑:“您家孩子真细心,刚才还帮我找候车区,怕我走丢,把路线写在纸上了。”父亲站在风里,围巾被吹得飘起来,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,却只是摆手:“他就是干这行的,该做的。”我看着父亲的眼睛,忽然想起入职那天他给我手册的模样——原来这些年,他的话从来不是挂在嘴边的叮嘱,是藏在每一次服务里的标尺:难的时候托着我,顺的时候提醒我。
现在每次值乘前,我都会在口袋里放一张便签纸,上面抄着父亲的那句话。列车开动时,看着窗外掠过的麦田、村庄,听着车厢里乘客的聊天声、孩子的笑声,我摸一摸口袋里的便签纸,心里就格外踏实。那些被我帮助过的人,有的会在下车时说声谢谢,有的会把家乡的瓜子塞给我,还有的老人会记住我的工号,下次乘车时特意跟我打招呼。
我知道,这束藏在行李箱里的星光,不是我一个人的——是父亲传下来的,是我帮过的每一位乘客点亮的,也是无数铁路人用双手托起来的。它会跟着每一趟列车,沿着钢轨,走向更远、更暖的远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