铁轨上的年轮

字数:1,471 2025年11月18日 专版
  冯仕成
  高铁穿过华北平原的秋。窗外,田垄间的玉米垛堆成琥珀色的小山,银杏将老槐树染作金红,细碎的叶子像撒落的金粒,覆上白墙黛瓦。风中有糖炒栗子的焦香,也捎来远处人家的桂花气息——2025年国庆,我坐在G65次列车上,指尖轻触窗上薄霜似的雾气,凉意漫上,倏然跌回二十年前那个同样桂花飘香的清晨。
  五岁那年,父亲带我挤上开往北京的K267次绿皮车。过道里,他背着半旧的登山包,我脚边的布袋里装着母亲准备的橘子罐头和饼干。玻璃罐随车身晃动叮当作响,与“哐当哐当”的车轮声交织成旅途的音律。四十八小时的路程,是一轴浸透烟火气的长卷:邻座大叔将行李塞进座位,帆布包压出深褶;倚门小憩的阿姨紧抱布包,后来才知是她为在京女儿捎的家乡腌菜;列车员推车叫卖盒饭,蒸腾的热气混着汗味,氤氲了整个夏日的记忆。
  父亲总说:“慢些好,慢些才能把风景看进心里。”我却总盼着电线杆后退得快些,再快些。夜行车厢熄了灯,唯有过道小灯晕出暖黄。我枕着父亲的臂弯,在半梦半醒间仿佛御风飞行。闹着想妈妈时,他便撬开橘子罐头,甜润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,他笑着用袖口轻拭:“快了,过了泰安,就是北京。”
  而今再行此线,高铁仅需六个半小时。可调座椅、菊花茶、轻声询问“需要烧鸡或玉米吗”的乘务员,已是常态。窗外,土坯房变作小楼,拖拉机被无人播种机取代,光伏板在田野尽头连成蔚蓝的海。列车经停保定东站时,电子屏正滚动京津冀协同发展的消息。这让我想起一位卖驴肉火烧的大叔,他每日乘最早的高铁从河间赶来:“现做现卖,下午就能回家,还能赶上给娃做晚饭。”说这话时,他翻出手机里儿子的照片,男孩举着试卷,笑得虎牙粲然。
  铁轨也载过我的心事。2021年秋,我特意换乘绿皮车去天津上学。邻座老师递来苹果,问为何不选更快的高铁。我笑答:“想再体验一次小时候的感觉。”雨雾中的麦田淡绿如染,她临别赠书,扉页上写:“所有的出发,都是为了更好的抵达。”
  工作后,我成了高铁常客。2025年盛夏,G7207次列车上,乘务员为啼哭的婴儿推来浅蓝摇篮,冲奶、安抚,轻柔如待亲儿。一位银发奶奶感叹:“从前带孩子坐车,只能抱着晃到胳膊发麻。”那一刻,我望向窗外明月,忽然懂得:铁轨串起的不只是城乡,更是从父亲臂弯到乘务员摇篮间未曾改变的温度。
  今年秋天,兰新高铁掠过河西走廊,胡杨林如金焰燃遍戈壁。邻座摄影师指着窗外光伏板说:“板下种草放羊,牧民还能就近打工。十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滩。”他眼底的光,仿佛在讲述自己的故事。
  这些细碎的温暖,如珍珠般缀满我的铁路记忆。从绿皮车的“哐当”作响到高铁的风驰电掣,变的是速度,不变的是细节里的温度。
  今年国庆,我们全家乘高铁去北京。妹妹趴在窗边问:“以前的火车比自行车还慢吗?”我点头,讲起父亲当年汗透衣背的夏日、结冰花的寒冬。她眨着眼说:“现在的火车像会飞!”我抚着她的头,心中恍然:每一代人对远方的憧憬其实相似,只是我们的“神奇”,多了时代的暖意。
  下车时,夕晖将站台染作暖金。妹妹哼着儿歌问:“下次还坐火车去看长城,好不好?”远处又一列高铁驶来,车灯在暮色中闪烁。我忽然理解了父亲那句“慢些好”——慢可细品风景,快能速抵思念。而铁轨始终如一,将牵挂化作拥抱,将向往变为抵达。
  这些年来,我见过高铁穿过东北的金色稻田,沿海岸掠过海南的椰林,倒映西部雪山,驶向东部人潮涌动的站台。每一条铁轨,都如柔软的纽带,连起城乡、古今、你我他的故事。
  秋风吹入车窗,送来稻香与桂芳。我翻看手机相册:父亲怀抱我的旧照、乘务员的浅蓝摇篮、胡杨林的金色光影、老人递向孙儿的热包子……这些,是我与铁路的故事,是我眼中的铁路风景,也是一个普通人眼中,时代前行的温暖印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