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道行思

字数:1,185 2025年12月09日 汽笛
  姚驰
  徽州,总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湿意。清晨,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,永来村笼罩在一层薄雾中,我站在徽杭古道的浙江入口,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。这条连接浙江与安徽的古老商道,曾是无数学徒、商贾奔走梦想的起点。作为一名地道的徽州人,踏上这条承载着祖辈们谋生与梦想的古道,本应是亲切而自豪的,可脚下的每一步,却都像是踩在历史的叹息上。
  雨中的古道,全然失了画卷里的诗意。石阶被千百年来的脚步磨去了棱角,在雨水的浸润下,泛着青黑油亮的光,滑得像泥鳅。雾气不是山间的轻纱,而是沉甸甸的灰白色幔帐,将远近的山峦、树木都吞没了。前路迷茫,后路也已模糊,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条无尽向上盘旋的石阶,和我粗重的喘息。伞是毫无用处的,风挟着雨丝,从四面八方扫来。很快,衣衫便湿冷地贴在皮肤上,寒意直透骨髓。
  这身体的苦楚,奇异地催化了心底的悲凉。起初,这悲凉是具体的。我试着去想,几百年前的先辈们,可没有我身上穿的防水冲锋衣,脚上也没有专业的登山鞋。他们或许就穿着一双草鞋,肩上是百十斤的茶叶、木材、盐巴,在这同一条滑腻的石阶上,一步一步,向上攀爬。他们的喘息定然比我更粗重,他们的腿脚定然比我更酸软。雨打在他们身上,是刺骨的寒。前途对于他们,是货值盈亏未卜的焦虑。这哪里是“无徽不成镇”的豪迈?这分明是生存压榨下的、一场场与天争命的苦役。
  走着走着,那悲凉便发酵了,弥漫开来,成了更为庞大而抽象的哀愁。古道两旁,时而能见到一些倾颓的石屋基址,像被时间啃噬后遗落的骸骨,沉默在荒草与冷雨中。它们曾经是歇脚的茶亭,还是供着山神的小庙?如今,都只剩下一片寂寥。我想象着当年的盛景,这条路上,该是怎样的一幅景象——挑夫们的号子声,骡马的响鼻与铃铛声,商贾们的交谈与算盘声,交汇成一篇嘈杂而充满生命力的乐章。那是一条流动的、属于徽州的血脉。
  可如今,这一切都消失了。高速铁路与盘山公路,像冰冷的银线,早已将这片土地的肌理重新缝合。古道成了一段被“保护”起来的历史标本,供如我一般的后人,在闲暇时前来“体验”与“怀旧”。我们体验的,不过是其形,其艰辛的皮毛;我们永远无法真正怀想那万千离魂,他们被故乡的群山吐出,将一生的重量压在肩上、脚上,走向一个陌生而充满凶险的世界。他们的背影,是何等的决绝,又何等的苍凉。
  五个多小时,我几乎一言未发。耳中只有风声、雨声、脚步声,以及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。当绩溪那熟悉的轮廓终于在雨幕尽头隐约显现时,我并没有预想中的激动与释然。相反,那股悲凉仿佛已浸透了我的四肢百骸。
  我回来了,从一个游客的终点,走回了万千徽州游子的起点。我带着一身现代文明的湿冷与疲惫,试图去温热一段早已冷却的历史。我触摸到了它的坚硬与坎坷,却终究无法焐热那万千背影中,任何一个的孤寂。古道依旧在,只是离魂,早已散入这漫山的雨雾里,再也召不回了。这,或许就是一个地道徽州人,走在这条路上,注定无法逃脱的、血缘深处的悲情。